さまざまな愛

　　他在夢裡行走。

　　明亮的夜空中高掛著月亮，巨大得好像伸手就能夠觸摸到。腳踏著的地方軟軟的，身體彷彿被什麼包圍著，輕得好像能夠飛起來。他像個孩子般追逐著月亮，然而怎麼也碰不到。他跑得越快，月亮退得越遠，最後整個身體都埋入了棉花一般動彈不得的地方。

　　然後，他眼睜睜地看著月亮被吃掉了。

　　不是媽媽說過的故事裡，可怕而醜陋的妖魔。

　　美麗地展開在夜空之中的黑翼。零落而下的羽毛。雖然是喪禮的顏色，卻耀眼奪目得讓人不由得屏息。

　　那是月光消失之後，在星光下閃閃發亮的黑髮、黑眼，還有逐漸將他埋起的柔軟羽毛。

　　為什麼、這麼溫暖呢……幾乎要流下眼淚的程度。

　　──秀君，我來接你了。

　　第二次了、聽到這句話。

　　「你到底是誰……？」

　　話才脫口，對方只是微微垂下眼睛，就讓他被拔山倒海的悲傷包裹得快要窒息。

　　是誰的悲傷？是你的嗎？不、請不要露出那樣悲傷的眼神──

　　──你忘了嗎？我們的約定……

　　約定？

　　想不起來。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會這麼痛。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吧！一定是錯過了什麼，又或著是遺忘了什麼──

　　請告訴我吧。請告訴我你的名字。請告訴我一切我所錯過的、遺忘的、你的美好……

　　他不知道此刻為何會有那樣泫然欲泣的心情，但是他感覺得到，有什麼東西被喚醒了。從心底的最深處，逃開設下的咒語法令、逃開這世界的所有規則，湧上來。

　　他好像想起來了。他顫抖著身體，伸出手想拉住他，如果可以現在就喊出他的名字的話──

　　對方不再說話了。

　　世界忽然天搖地動，每片雲跟霧都散去了。他在無止盡的下墜中努力想抓住什麼。

　　卻依然只有，那些柔軟的、黑色羽毛。

　　但他知道，那都是、他的名字。

　　＊

　　踏在長長的迴廊上，昴幾乎要以為自己走不到盡頭。這夜太黑，而剛剛錦戶的表情讓他還有些恍惚。不自覺地撫摸著手背，白晰的皮膚上一無所有，只有亮手指的觸感好像還停留在上頭。

　　說不心疼是騙人的。他當然還記得他們曾經的合作無間，他當然還記得他們曾經一起突破的困難與危險。記得他早晨醒來隨性地披著外衣的樣子，記得他笑著喊他昴，親暱地拉著他的手在庭院散步的樣子。那些流轉的季節，共同度過的時間，如果說一點快樂都沒有是騙人的。

　　不只是因為契約而已，亮。在你面前所露出的每個笑容，沒有半分虛假。唯一希望你能瞭解的，就只有這點。

　　綿長的步伐終於停止在內室門前，昴深深吸了一口氣，握緊懷中的石頭。

　　一路走來沒有遇到任何下人，應該是早就有什麼命令吧。他努力鎮定自己，直到拉開門的手不再顫抖。靜得能夠聽見呼吸聲的夜，耳朵卻劇烈轟鳴著。輕輕彈指，身邊冒出青藍色的狐火，照亮了那個人俊美的側臉。

　　「瀧！」克制不了的呼喚，突破他偽裝的冷靜。

　　那個人躺臥的樣子安詳得有如熟睡。鼻息安穩，眼睫纖長。挺拔的鼻梁、潤紅的嘴唇與記憶中沒有絲毫分別。彷彿是每次相會後他悄悄離去前的那瞥，總是那麼深刻、深刻得他隨時都能憶起。昴安心似地微微垂下了臉，他伸出指尖輕輕描繪對方的輪廓，這一年來養成的習慣。

　　「請不要離開，請不要丟下我去那夢的國度……」他將額頭貼在瀧澤的額頭上，喃喃輕語著。懷中的石頭發起光來，那是並不刺眼的溫柔光芒，包圍著兩個人。

　　還來得及、一定還來得及的。求求你了，只要撐過這個月圓──

　　兩個人的髮梢都微微地飛動起來，衣擺鼓動成波浪狀，沙沙作響。瀧澤的眼瞼彷彿輕輕動了一下，睫毛微微顫動著。

　　我一定會帶你走，帶你去安全的地方。不會被找到的、只有你跟我的地方……

　　昴睜開眼睛，將瀧澤上身小心翼翼地抱起。右手結了幾個印，金黃色的光芒閃耀得叫人無法看清。他摟緊瀧澤，正想一鼓作氣離開這個地方時，卻彷彿忽然被釘住般、動彈不得。

　　「唔…！」痛苦地發出一聲悶哼，法術中途被迫停止的反作用力迅速地回到身上。昴著急地低頭看了瀧澤，卻發現他淚流滿面。「瀧……？」他的指尖觸碰到了那些溫熱的淚水，他從來不曾這樣心慌過。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瀧澤的淚水啊！

　　為什麼流淚呢？我們就快要能長相厮守了不是嗎？再也不必在乎身份地位、再也不用私下偷偷相會……只要現在、只要我們現在能離開這裡！只要能躲過──

　　瀧澤慢慢地、慢慢地張開眼睛了。

　　昴已經徹底呆然了。他比任何人都期待瀧澤的清醒，可是不是現在！是什麼阻止了他施行的術？但不可能的、不可能這麼快的──明明還是新月啊！

　　昴渾身發軟，坐在原地驚恐地睜大雙眼。排山倒海而來的絕望淹沒了他。

　　瀧澤緩緩攤開的手心，明明白白地橫臥著一根黑羽。而他的眼神似水溫柔，卻不是為了自己。

　　「翼……」他以近乎虔誠的姿態吻了掌心裡那柔軟的黑色羽毛，而昴知道那古老的誓約將再不可逆。當記憶復甦的那一刻，這個人就已不再屬於他。

　　──你最終還是選擇了想起嗎……

　　閉上眼，他拒絕再看任何。有什麼比被徹底遺忘還殘忍？他掩住臉無聲的哭泣。他的晴天已經跟著他們的愛情永遠消逝了。

　　即使窗外，天色已逐漸明亮。

　　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