さまざまな愛

十六夜

　　看，是月蝕。

　　逐漸蔓延過來的黑暗，掩蓋住了月的光明。不吉的月蝕。

　　可是每當這個時候，他卻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溫暖。那樣細密地擁住他，好像守護一般……強烈得幾乎讓他覺得，即使天不再亮起也無所謂了。

　　＊

　　「好久不見了，二宮先生。」將扇子收進袖口，瀧澤略微彎下身子行了禮。「這些年頭不見，你完全沒有改變呢。」他抬起頭，恰到好處的微笑讓室內猶如四月的春天。

　　二宮也對瀧澤深深地行了個禮，不過抬起頭時倒是笑得有些無良。「我可不像你越長越俊，花名遠播呢。」

　　「真是讓你見笑了。來，請喝茶。」一個示意，旁邊的侍女立刻將玉露茶奉到二宮眼前。二宮倒也不客氣，喝了幾口，讚了三聲好茶。

　　「這回是吹了什麼風讓你回到京城來呢？」瀧澤也拿起茶杯輕啜了一口，一邊觀察二宮。

　　確實好些年頭不見了……這二宮和也一向是來如風去如風，哪裡有錢賺就往那去，三不五時就失蹤上三五個月。說起來他們身份地位差距算是相當懸殊，渾身銅臭的道士跟京城裡的貴族公子，恐怕很多人難以想像他們是如何扯在一塊兒的吧。

　　但說也奇怪，數年前明明是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，竟覺得似曾相識。不只是似曾相識，他甚至覺得他對二宮有種虧欠感。這虧欠感來得莫名其妙，他自己也無法理解。不過自從那次被二宮搭救之後，即使家臣都覺得他獅子大開口，他還是慷慨地賞賜了相當誇張的數目。甚至二宮每回回到京城的時候，他也爽快地讓他寄住在家中。但二宮也不曾再開口跟他拿過分毫，只是閒來無事就對他說點不知是真是假的故事，偶爾切磋切磋棋藝。

　　「嗯……」二宮放下茶杯，十分難得地正色起來。瀧澤見狀，揮手摒退了左右。

　　「有什麼需要儘管說沒有關係。我瀧澤一向不重視身外之物。」

　　二宮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，搖了搖頭。「能跟你當上朋友最意外的大概就是我吧……」說著這樣似乎意有所指的話，二宮望著遠方彷彿在回憶些什麼。

　　瀧澤不禁跟著他的眼神往外望去，廊外是淅淅瀝瀝的秋雨，打在梧桐葉上動人心魄。好像心底最深處的寂寞被硬生生拽出。

　　「吶……你知道傳說中能召喚來暴風雨的石頭嗎……」輕輕的、幾乎要跟雨聲混在一塊的語句，從二宮的口中吐出。

　　瀧澤仔細地凝望著二宮的側臉，然後搖了搖頭。

　　「叫做『嵐』喔……很美的名字吧？」二宮的神情好像在夢中一樣，而瀧澤從來不曾看過這樣的他。此刻忽然有種強烈的預感襲過心底，讓他忍不住握緊了手上的茶杯。

　　「確實是……很美呢。」

　　二宮轉過頭來看著他有些狡黠的笑著，好像忽然回到了平常。

　　「吶吶、可以幫我找找看嗎？」

　　＊

　　深秋的顏色太過美麗，漫山遍野的槭楓足以迷惑所有旅人的腳步。

　　瀧澤孤身策馬在船岡山上，一身狩裝，俊逸非常。

　　「來賞楓？」

　　那是脫口前彷彿已在舌尖繞了三圈那般，如流水般婉轉的語調。

　　他回頭，然後笑開。來者戴著立烏帽子，一襲白色的水干深緋的長袴，配在腰間的太刀比起實用看起來更像是裝飾。或許是因為那身形以男人來說實在過於嬌小的緣故，輕巧地拿著扇子向這邊行走過來的模樣，讓人不禁聯想起傳說中美麗的白拍子。

　　「比起賞楓……」他伸出手，游刃有餘地將對方拉上了馬。「我更想見你。」在耳邊低低的呢喃的聲音有些壞心眼。「昴……」

　　也許真的是深秋的顏色太過美麗吧……，而共乘一匹馬的姿勢又過於曖昧，望著情人發紅的耳根，一瞬間他幾乎要忘了如何拉韁。

　　「等我很久了嗎？」

　　「誰等你了？」

　　似乎是想要躲開實在太靠近耳朵的唇，昴有些不自在的別過了頭。只是這樣的舉動卻徒然讓瀧澤更加愉快而已。

　　「跟你的約定，我一刻也沒有忘記過。吶，從去年吵著要賞楓吵到現在的昴君？」

　　「……笨蛋。比起賞楓……」

　　沒有說出的話，也就不需要說出了。

　　＊

　　醒來的時候還是夜幕低垂，感覺似乎才剛過三更。身旁的人不知去向，周遭安靜得連蟲鳴也沒有。是即將入冬的緣故嗎……

　　並不華麗的室內，有一種木頭的香味。他和衣再度躺下，然而月光實在明亮得讓人難以安眠。他翻身數次之後，還是屈服似地起身了。

　　月下的楓林別有風味，露水濃重地凝結在枝條末端，像寶石一般閃閃發光。這樣的美景果然應該跟心愛的人分享吧？可是沒有一次他醒的時候，昴是在身邊的。但既然昴從來不說為什麼，他也就不問。雖說是情人的關係，他卻連他的姓氏跟出身都不清楚。

　　跟昴認識的季節是冬天。被暴風雪困在山中的他，在餓死與凍死的邊緣，有人給了他一個溫暖的懷抱。那時昴一身月白色的衣服，他差點以為是傳說中的雪女。

　　認識的時候剛好錯過了楓葉所以今年一定要一起來看一次、想要創造更多的回憶，昴是這樣說的，他也是這樣想的。不知道為什麼，兩個人相處的時候一直有種彷彿下一刻就會分開的危機感。那是來自於昴隱約表現出來的不安，雖然他不懂。

　　坐在廊下，腳輕輕劃到草上的露水，冰涼徹骨。是不是應該做些什麼來突破目前的關係？讓昴知道他的決心……想要一起度過一輩子的，決心。

　　瀧澤站起身的同時，卻突然聽到巨大的拍翅聲。有黑色的羽毛飄零而下。這時他的心臟彷彿感應似地狠狠疼痛了起來。月亮在眼前好像逐漸被黑暗吞噬了，他有些驚慌的伸手，卻只抓到黑色的柔軟羽毛。

　　黑暗、黑暗，無止盡的黑暗洶湧而來。

　　他再次感覺自己被緊緊地擁抱住了，那種溫暖就好像在雪山裡當初昴給他的那個一樣──

　　濃烈而熾熱，深情到讓人泫然欲泣的程度……

　　＊

　　夜色裡他行路急急，翻飛的衣袖在月光下微微發光。牛車上不來的深山裡，路是那樣的崎嶇不平。他的憂心即將成真，他的煩惱無法停止。微抿的唇、緊蹙的眉，連靈活的眼睛此刻也是凜然的。

　　「你要跟到什麼時候？」

　　猛然一個轉身，他瞪向一片黑暗。那當然不只是一片黑暗……

　　「昴……」

　　黑髮、黑眼，深邃得幾乎要融入黑暗似的面孔，在他面前一步之遙的地方浮現。甚至，還悵然地呼喚著他的名字。

　　「我不懂有什麼理由讓大名鼎鼎的陰陽師錦戶亮跟著我跟到這種程度。」那幾乎是冷笑的語調了。「你真那麼想要那顆石頭？」

　　「不、不是的。」錦戶猶疑似地頓了一下，認真地看向昴。「今晚的月亮，實在太過明亮了。而你應該知道……」

　　這次昴是真的沈下臉了。「你到底想說什麼？」他從領口掏出繡袋。「只要這顆石頭還在我這裡，那個誓約就無法實現。」他緊緊握住了袋子又掛回頸子。「所以，我是絕對不可能還給你的。」

　　「不，那顆石頭本就不是錦戶家的東西。而不屬於我們的東西我們是不會去強求的。那自然該歸給有緣人。」

　　「那你這些天來跟著我到底是有什麼企圖？」

　　「因為你不是那個有緣人。」錦戶微微苦笑著。「錯誤的緣分會帶來不祥的後果……錦戶家守護著這顆石頭就是為了不讓它流落在外引發事端。」

　　「你憑什麼這樣判斷！」昴含著怒火的轉過身，打算就這樣直接離開不再理會。

　　只是沒有想到，錦戶的動作比他想像的要快上許多。一個箭步，自己的手腕已經緊緊被對方抓住了。

　　「就憑你手上的這個刺青！狐精澀谷昴！」

　　被迫暴露在月光下的手背，黑色的紋飾糾纏著他的手般讓人怵目驚心。昴狠狠地抽回手，瞪著錦戶的眼睛卻好像泛上了一層水光。

　　「你為什麼要一而再、再而三的刨開我的傷口……」微微顫抖著的聲音，怒氣之外是否還有包含著些什麼？

　　「為了完全治好它啊……昴。」為什麼那麼溫柔的聲音，此刻聽來卻如此憂傷……？

　　＊